【绎夏】 恻隐
京城又出事了。近日严世蕃的胆子越发大起来，胡作非为的念头正面打到了陆家头上。陆绎放心不下父亲，派了岑福连夜赶回去。
扬州刚发生一起严重的儿童失踪案件，声势浩大消息一下子传到了皇帝耳朵里，一道圣谕迅速传过来，要求尚在扬州的陆绎尽早把事情调查清楚。
这事故出得蹊跷，短短两日接连着有人来报官说自己家孩子不见了，一登记都是五六岁的孩童。
陆绎和袁今夏仔仔细细地整理翻阅了卷宗，经过几番认真的研究推理终于查到些蛛丝马迹。来不及通知其他同僚，两人迅速出动。
所以这次出门办案，陆绎身边只有今夏这一个武功平平的小捕快跟着。
所幸他们分析正确，判断也准，这确是一起性质恶劣的儿童拐卖事件。两人顺利找到了人贩子的据点，是在扬州一个比较偏远的村寨里。他们一举端了人贩子的老巢，成功把那些孩子救了出来。
等他们陪着当地官员把孩子们安置好之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两人干脆在这里留宿一晚。
好巧不巧正好赶上农历中元节。
中元节又称“鬼节”，相传在这一日地狱的大门会打开，阴间的鬼魂会放禁出来。有子孙后人祭祀的鬼魂回家去接受香火供养，无主孤魂就到处游荡，徘徊于任何人迹可至的地方找东西吃。
陆绎和袁今夏用过晚饭后就在街上溜达，看到一群人怀里捧着盏荷花灯争先恐后地往河边赶。两人跟着人群踱步走过去，找了处较为僻静的地方坐着。
远处传来吵吵嚷嚷的人声，河岸被挤得满满当当，目所及处皆是许多双手合十虔诚地许愿的信徒。
有愿望许总是好的。
可以把那些未实现的壮志未完成的夙愿未等来的缘分统统寄托于神明，祈求赐予福祉以此获得某些奔头，再面对冗杂灰暗的生活时就有了力量。
人声鼎沸，节日的气氛烘托出一阵热浪，裹挟着夏夜的风乘势而来。无垠的星河之下，仿佛只有陆绎和袁今夏坐着的方寸之地尚且保留着一丝冷寂。
陆绎是习惯了这种安静的，甚至是比这更庞大的静默。虽过弱冠不久，他这些年的经历却足够让人吓破胆。
锦衣卫最高指挥使的儿子，自出生始就背负了一个艰难孤独的命运，他注定要冷酷无情。
平凡人家的儿郎或用斧头劈柴或使菜刀做菜，或意气风发执剑走天涯，也是会被人称道的豪情万丈。陆绎却必须早早地收起所有少年心性，每日晨昏定省读书练剑，参与锦衣卫层层残酷选拔，甚至于与朝夕相处的同伴刀剑相向。
虎口处因长期握刀已磨出了厚茧，而这把永远闪着锋利冷光的绣春刀，不知已沾染了多少人的血。
过惯了那些刀口舔血充满杀戮的生活，这次和六扇门协同办案的几个月倒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格外的，温情。
身旁的少女好似永远不知道辛苦疲倦，永远都充满元气。她的眼睛那样好看，眼波流转。那剪水双眸望向你的时候，哪怕她不曾言语，你也能从中读到美丽篇章。
办案时敏锐机灵干脆利落，私下里嘻嘻哈哈不拘小节与人称兄道弟，唤自己大人的时候又会不经意流露出些少女的娇羞。
陆绎不自觉地被一点一点吸引，深深沦陷。
“真好啊！”袁今夏交握着双手撑到耳侧，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什么？”
“我是说，能找到这些孩子们，真好啊。”今夏扭过头看他，笑得明媚。“一家人能团团圆圆，便是人生最好的事情了。”
“袁捕快何以生出这种感慨？”
“我……我就是有点羡慕。”
“据我所知令尊是很早之前逝世的吧，不过，你母亲应该很爱你。”
没有家人足够的关心疼爱，也不会有今日这样温暖美好的袁今夏了。
“嗯，阿娘待我极好。虽然她时不时会骂我，这两年还老催我嫁人，但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她无一不留给我。我知道在她心里她是很爱我的。只是……”
今夏轻轻叹了口气，有些失落地伏在蜷起的膝盖上。
“我只是想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长什么样子，这些年他们过得好不好……我是个孤儿，是被我娘堂子里捡来的……”
大约是情绪所致，今夏都没察觉身侧的人没说话，自顾自往下说。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堂子里的，我娘也不知道。但我猜，他们弄丢我一定是有原因的。或许，他们也有找过我，可能我们互相寻找的时候恰好错过了吧。”
今夏强颜欢笑地抿了抿嘴。这种不经意流露出的委屈最惹人疼。
陆绎在一旁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今夏在大家面前向来是大大咧咧潇洒自如，跟着他走南闯北办案以来，遇到这样那样的危难险境也不曾有怨言，跟个坚韧顽强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孩子似的，倒是让人忘了她也不过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也需要人捧在手心上好好疼爱的。
皎洁月色容易勾人心魄。
夏夜的微风太过轻柔缱绻，岸边来往的行人又多是出双入对。
这夜间的气氛可真撩人。
今夏又说起了别的话题，那张微微笑的侧脸那样好看，竟比袅娜的月色还要动人。
陆绎忍不住想将那个两手托腮天马行空的少女揽入怀中。
活了这么久，行走江湖见过这样多形形色色的人，自以为面对任何人都能波澜不惊不为所动，却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想要卸下全部的冷酷和防备，把自己所有的爱所有的温柔和保护通通给这个人的念头。
“今夏……”
“嗯？”
今夏此刻倒是格外乖顺，应答声轻轻柔柔，像春日轻盈翻飞的柳絮，一点点擦过你的脸颊，你感觉到痒，恍然间又觉得这痒好似不止在脸上，连带着心都痒痒的。
“以后……咳，以后都依靠我吧。”陆绎差点就要脱口而出。
这句话在心头百转千回，想了又想，到了嘴边竟不敢开口了。
她是那么好的姑娘，就像一束耀眼夺目的光，不期然照进了自己这充满黑暗的世界。自己得到解救，却不知光愿不愿意留在这里。
他最终只是说了一句：“若你执意要找他们，我可以帮你。”
盛夏的天气最是阴晴不定。
刚还是疏星明月朗朗夜空，等他们回了客栈没多久就响起来几声闷雷。
大约是个雨夜。
陆绎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脑子里不断闪过在河边那会儿今夏一瞬间低落下去的神情。
像一只被遗弃只好缩在角落里连小声呜咽都不敢的猫。
惹人怜爱。
让人心疼。
想把她狠狠搂进怀里安抚地摸摸她的头，想让她一直待在自己的羽翼里不再受丁点委屈。
后悔了。
当时何苦瞻前顾后思量那许多，就该直截了当表明心意的，省的如今自己只能百爪挠心地挂念。
不如案子彻底结束后她带回府里，悉心照料，往后任何人都欺负不到她。
脑子里又浮现出今夏往日里古灵精怪的模样，陆绎在黑暗中牵起了嘴角，浅笑出声。那丫头那般机灵，估计也吃不了什么亏。
心里掀起的层层叠叠的占有欲骗不了人。
陆大人想给的不只是安慰，不只是保护。
他想要给她这二十几年来不曾给过的爱情，想要给她满腔热忱诚挚的真心。
也想要她给的爱，也想要她的一片真情。
“叩叩...”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陆绎深陷的思绪。
他随口应了声“谁啊？”，翻身下床去勾一件外套袍子，门口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微微有点急促。
“大……大人，是我，今夏。”
陆绎走到桌前点燃了灯才去开门。
刚刚脑子里还在想着的人，此刻就出现在面前，陆绎心情不着痕迹地亮了一些，以往最厌恶的雷雨天气竟也顺眼不少。
只是面前这少女的脸色有些难看。
“怎么了？”
“大人...”袁今夏大约是觉得难为情，不复往常口齿伶俐的模样，这次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表达清楚来意，“那个，我今晚能在您屋里蹭一晚么，打个地铺就成，我...我睡觉很安分的，不磨牙不打呼也不说梦话。”
“您看，我把铺盖都带过来了，您就给我一块空地就成。”今夏扬了扬手里抱着的枕头被褥。
陆绎感觉有些好笑，难得见到小姑娘一脸局促的模样，纵使满心欢喜却还是想要打趣她一番。
“孤男寡女独处一室，恐怕不太好吧...”
“卑职相信大人。大人一看就是个正人君子，有美人在侧也定会坐怀不乱。”
袁今夏闻言感觉有戏，二话不说扔了铺盖双手作揖，开始了今日份天花乱坠的马屁吹捧。
陆绎忍不住笑了：“你这是在夸我呢，还是在自夸。嗯？美人？”
“不不不，是卑职没表达清楚......卑职想说的是大人您定力十足，作风正派，情操高尚。”今夏清亮的声音倒豆子般停不下来。
见陆绎没再出声，今夏心里有了点想放弃的念头，倒不怪他不答应，撇开陆大人的性格一向疏离冷酷不说，自己这要求也确是不太合情理了些。
可一想到万一有什么孤魂野鬼趁着这电闪雷鸣之际把她吃掉，她又觉得自己实在应该再努力争取一下。
于是垂死挣扎地又唤了一声“大人……”。
湿漉漉的眼睛直直地看向陆绎，如同一只无辜单纯的小鹿。
陆绎感觉自己的心跳都要乱了。
他们还站在门口，突然一道闪电破空而出，今夏吓得往前一跃，一下子扑进了陆绎的怀里，后者更是很自然地把人牢牢圈住。
“你怕打雷？”
今夏一时间忘了回答，身体轻轻颤抖。她还陷在那声突如其来的惊吓里。
不是吧，小鬼怎么来得这么快……我还如此年轻不想这么早去拜会阎王爷爷啊……今夏缩在陆绎的胸口不敢往回看，把头埋得越来越深。
“先进来。”
陆绎没办法，空出一只手去关好门再捞起散落在地上的被子，另一只手揽过今夏的肩膀慢慢往屋里走。
“你睡我床上，我去睡地板。”
“不不不，这哪行啊……还是我睡地上。”
“老实去床上躺着。”陆绎目不斜视，凉凉地下达命令。
今夏瞥了一眼他不容置疑的脸色，老老实实地到床上躺着了。
“袁捕头，你怕打雷？”
感觉她渐渐平静下来了，陆绎才去熄了灯。合衣躺下后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好像一定要得到一个答案。
不知从何时起，对于所有与她有关的事情，他变得格外的执着。
每次一想到谢霄拥有她整个的童年，而杨岳又一路陪着她成长，内心就满是嫉妒。
这些岁月，他都不曾参与过。
或许以前打雷时，今夏是他们陪着的。而这次不过恰好身边只有自己这么一个稍微熟悉点的人在而已。
“也不是……单纯打雷闪电什么的卑职倒是不怕，只是……今天是中元节……您知道这节又叫鬼节……这儿那么偏僻，我怕那些孤魂野鬼找不到吃的就来吃我……”
今夏有些讪讪，嗫喏出声。
原来是怕鬼。
原来还是个胆子小的小女孩儿。
陆绎忍俊不禁，被这个哭笑不得的理由整笑了。
过了一会儿，今夏有些羞赧地问他：“大人，您会觉得我很随便吗……就，就这样，跑过来您的房间。”
忘了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习惯了对陆绎言听计从，无条件地信任他，也越来越依赖他，越发地在意他对自己的看法了。
“你不是因为怕鬼么？”陆绎体贴地给他找理由。
“是……”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今夏心里还是觉得不太舒服。
听见雷声刚感觉有些害怕的时候，自己下意识就想来投奔大人。如果杨岳和谢霄也在这里的话，她也依然会毫不犹豫的这样做。她相信，陆绎一定会护她周全，像那么多次救她于危难一样。
好像心里早已经认定，就是他了。
窗外又闪过一道闪电，轰隆隆的雷声随后而至。
感觉到不远处陆绎发出的浅浅的呼吸声，袁今夏觉得自己也没有那么害怕了。还好有他。
“真好。”心里的喟叹不小心溢了出来。
见陆绎没反应，今夏以为他已经入睡，又朝着他那边悄悄补了一句：“陆绎，我喜欢你啊。”
然后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打算睡觉，忽地感觉自己被人笼罩着，睁眼便看到陆绎陡然出现的放大了数倍的脸。
距离很近，近的能清楚感受到鼻息间呼出的热气。
“吓死我了。怎……怎么了大人。”
“你刚才说什么？”
“吓死我了？”
“不是，前面一句。”
本以为他睡着了神不知鬼不觉的，她才敢借着吵闹的雷声将隐藏的爱意宣之于口。毕竟，她只是个平平凡凡的六扇门小捕快，家境普通也自己没什么姿色，根本不可能和陆绎那样身份尊贵的人在一起。这份感情她也一直妥帖藏着，从未向人袒露过。
没想到……
“那个……大人，对不起。都是卑职乱说的，您别在意。”
“我在意了怎么办？袁捕头，你喜欢我，是不是？”
“我……唔”
今夏还未回答，唇已被密密地吻住了。陆绎湿滑的舌头蜻蜓点水一般轻舔着她的唇瓣，探到她微微张开的牙关，便深入进去仔细品尝她的所有甜美。
吻得忘情，直到今夏嘤咛出声陆绎才停下来，手轻柔地抚上她的脸，嗓音喑哑：“今夏，我也喜欢你。”
屋外风雨大作，屋内红绡帐暖，一室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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